2013年1月10日 星期四

給青年藝術家的信-當代藝術的選擇

倪再沁  三棵樹  1986



倪再沁
 塞尚之後,誰的影響力最大?當代藝術的面向如此龐雜,如何釐清其中的脈絡?面對西方不斷翻轉的藝術潮流,我們該用什麼樣的態度來對應?

  上述提問其實同屬一個範疇,如果我們拉開視距,回顧二十世紀的藝術發展,大致可畫分出杜象、波依斯和沃荷三個系統,他們三分天下後,一直到今天我們都還身陷其中無法脫離,再怎麼變也翻不出他們的手掌心。

  杜象是智者,乃法國唯心哲學在藝術領域推演的極至展現,他以質疑否定來開展真知覺性,其現成物是以實有之姿戳破西方傳統美學唬人之幻象。其當頭棒喝之舉固然石破天驚,但不久就被世俗體系奉為明心見性的圭臬,杜象只好以被剝光的新娘(國王的新衣)來揭穿那些微言辨証的虛妄,如此高妙的以空喻空、以騙諷騙,實機鋒處處,唯智者得以照見。


  波依斯是巫師,乃德國宗教救贖在藝術領域推演的終極開展,他以觀照卑微來啟發靈心慧性,其斂金術是以能量轉換突破西方理性思考之侷限。其精神意志之強固然令人感嘆,但仍不免被藝術機制奉為神秘啟示的法門,波依斯只好以種植橡樹(身體力行)來拒斥那些借物隱喻的假道學,如此深沉的回歸人間、還諸大地,實誠摯有情,唯仁者得以体悟。

沃荷是商人,乃美國物質崇拜在藝術領域化生的最佳展現,他以華麗媚俗來擁抱(冰冷的)大眾品味,其複製性是以商品陳列取代西方藝術創造之崇高,其庸脂俗粉之姿固然嘩眾取寵,但不久就被藝術市場奉為流行文化的典範,沃荷只好以影像重播(電視新聞般)來昭示倦怠麻木的時代心靈,如此冷淡的不求超越,不求解脫,實漠然無情,唯勇者得以實踐。
法國人喜歡搞理性思辨,才有杜象這種藝術哲學家,德國人熱衷信仰歸依,才有波伊斯這種藝術傳教士,美國人超愛消費文化,才有沃荷這種藝術達人。比較這三者,杜氏聰明像哲人、波氏偉大像聖者、沃氏擺爛像痞子,那我們呢?想搞機智還有些可能,學習神聖就比較麻煩,要比賤比惡俗就容易多了,此所以當代藝術大多是新普普(仍在沃荷範圍內)的天下,想一想,以藝術的方式論理念、洗滌人心或耍酷愛現,當然是選擇後者比較容易且受歡迎。

  從笛卡爾、塞尚到杜象,此思辨之路有理可循;從北方文藝復興、表現主義到波依斯,其實也一脈相傳;而從好萊塢、電視廣告、櫥窗展示、新聞報導到沃荷則渾然一體。說實在話,沃荷夠狠,他無意關懷、蔑視人性、以毫無罪惡感的方式「縱慾以証菩提」,什麼智慧、慈悲、良知、悟性
…全都是狗屁,我就是俗辣,你怎麼樣?我就是愛秀,不行嗎?沃荷太坦白也太誠實了!厲害!
我們怎麼辦?學大師風範!承其傳統!絕不可能比他們更精彩,畢竟那是從人家的傳統和現實中長出來的。我們又沒有上帝已死、物慾橫流、人之消亡等原發性困境,就算有也是移轉過來的,不可能比他們更深刻,畢竟那是從人家的生命和經驗中發現的。身為後進地區邊陲國家的藝術創作者,其實是很可悲的,我們的出路在哪裡?

  其實,我們也有傳統菁華,只是大都視而不見;看到了就知道自己並不可悲,亦可欣喜,弘一大師不是說「悲欣交集」嗎?當局者迷,所以我們很難看清自己的面目,不過有些傳統價值一直是被我們認可的。儒家看重剛毅、敦厚、含蓄、內斂之美,這在范寬、吳鎮、沈周等作品中可得;道家頌揚簡單、平淡、拙澀、天真,這在牧谿、黃公望、倪瓚等作品中可得;禪宗比較複雜也比較簡單,挑水、砍柴無非大道,回到當下、歸真返璞是也,這在趙孟頫、石濤、龔賢等作品中可得。


  前述儒、道、釋和諸大家其實都在文人美學的範疇內,尤其在宋代之後,文人畫興起,畫什麼呢?生活中的、有感情的、心嚮往的(不必絞盡腦汁);怎麼畫呢?緣情寫意、順性而為、契於無心(不必苦苦經營),若能知此,則一沙一世界、一花一天堂。


  在智者、巫師、商人之外還有什麼,在思辨、救贖、搔首弄姿之外還能怎麼樣?從傳統中尋思,回歸本來面目,也許是我們面對當代藝術時,最有利的選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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